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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中國知青作家杯”小說一等獎|陳大剛:《杏花姐》

文苑川南在線  發(fā)布時間:2024-06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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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榮獲第二屆“中國知青作家杯”征文活動小說一等獎

杏 花 姐

□ 陳大剛

1975年初夏,我走進了赤水河邊大婁山中一個小地名叫老鷹巖的小山村,認識了杏花姐,那年她22歲出頭。

40多年過去,我可以負責地說,在認識杏花姐之前,女性這個物種于我而言,比一杯白開水好不了多少。比如,我現在就無法清晰地回憶出任何一個初中女生形象。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病態(tài)心理認知,得從我外號“根號2”說起——小可出生正逢三年災荒,發(fā)育遲,小學初中皆是班上“吐魯番盆地”。所以在學平方根時,專愛與人取外號的許衛(wèi)同學就將我揪出來“批斗”,把近似數值為“1.41”的根號2 (數學符號為√2)的帽子扣我頭上。反抗幾次無效后,我就成了“根號2”這個無理數——之后就沒人叫我本名“甘慶平”,連體育老師周大漢也咧開長方形大嘴高喊“根號2”。只是他舌頭有些絆,發(fā)不出卷舌的“2”音,就只能喊成“根號兩”。我恨過他,但也感激他。因為我這小蝦米與長跑、短跑、跳高、跳遠、單杠都不是同類項,而他居然善解人意對我法外開恩,咧開長方形大嘴直接宣布,“根號兩”可以不上體育課,這就避免了我這運動場上的無理數當眾出丑——所以,我至今還認為周老師那張長方形大嘴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嘴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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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這矮哥自然不入了女生法眼。如果她們中有人居然屈尊與我搭訕,也只是為了喊“根號2”好玩。同時,我本身也不善言辭,尤其與女生一說話臉就要紅,當然就不會對她們有特殊感覺。那時我的興趣都在數學,這也是眾人呼我“根號2”的一個原因。所謂矮子心多,濃縮的都是精華,在大家還為解一元一次方程焦頭爛額時,我就能解二元一次方程;在別人還為解平方根抓耳撓腮時,我已能算立方根。媽媽說我的小腦袋生來就適合同數字圖形打交道。事實上,我初中幾年唯一的樂趣也就是數學——只要一進入數字與圖形的迷宮,我就眼睛發(fā)亮興奮沖動;破解其中一個謎,全身細胞都在長高,感覺整個人絕對是一個“有理數”。這自然讓數學老師李光華喜歡我,將我拔高為數學科代表,還時常叫我?guī)椭淖鳂I(yè),那些高個子帥哥與眼睛長在額頭上的美女同學,便都成了無理數,得受我手中紅墨水筆“說三道四”。我數學如此了得,全拜媽媽所賜——她是解放前縣城女中才女。從小學開始,除了教了我古詩、英語,還教我許多學習方法,比如通過預習學習。那時的教材內容與現在相比太小兒科,我基本上通過自學就會,遇了難處又有媽媽點撥。所以,在認識杏花姐之前,我曾偏執(zhí)地認為,媽媽與世上女子屬于兩條平行線上的生物。

可惜初中畢業(yè)后,我卻沒能上高中。原因是媽媽在遺傳數學天分給我的同時,也遺傳了剝削階級家庭成分——她是縣城甘氏名門三小姐,據說古藺最早興建的小學與中學,甘家都出過不少銀子。其實,媽媽更是一個追求進步的熱血青年,1940年代,曾在創(chuàng)造社與郭沫若、成仿吾、郁達夫稱兄道弟的古藺名人鄧均吾先生,按黨組織安排回鄉(xiāng)組織民眾抗日,媽媽就多次在他編導的抗日活報劇中女扮男裝上街演出。解放后,媽媽當了小學教師。但在文革中卻被打成漏劃地主分子,罪證之一就是我取母姓“甘”,而不隨父姓“駱”,肯定是為了賡續(xù)甘家地主血統(tǒng)。造反派這個說法還真不寃枉——外公是甘氏長房長子,膝下雖有五女,惜無一男丁嫡傳,外婆去世后,他之所以選擇與我們同住,是曾找知陰陽的王木匠算過八字,王木匠說他掌紋把握著我媽媽這一房運程,要同住才合天意。但同我媽媽談判時,他卻隱藏了算八字這層,居然提出要我承甘姓的條件——這老地主果然是老奸巨滑。住我家后只認我媽。比如吃晚飯時,如果我媽媽沒回,就要全家等,說吃早了晚上要餓;如果是爸爸沒回,媽媽回來了,就叫馬上開飯,說他早餓了。甚至哥哥們上學有還沒回來的,也不等。當然,可能是我也姓甘的緣故,他對我也另眼相看,比如,離家下鄉(xiāng)那天早晨,他就將姨媽們孝敬他存下的私房錢,拿出20元悄悄塞進我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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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,我若姓駱也脫不了爪爪。爺爺也是大地主,父親出自其三姨太。1957年,解放前上過中專的父親管不住嘴就成了右派。所以,造反派在批斗我父母時,就一連用了三個成語,“一丘之貉、臭味相投、狼狽為奸”。我這樣“雙料”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無理數,當然就沒資格進高中教室。

面對殘酷的現實,已被下放到學校食堂專職喂豬的媽媽一臉無奈。細說起來,我們家那些年“無奈”太多,我頭上三個哥哥沒一個上高中。大哥連初中也沒能上,就背上裝了鋸子斧頭的背篼,拜師學木匠;二哥與三哥是雙胞胎,1972年初中畢業(yè)雙雙下鄉(xiāng)當知青。我初中畢業(yè)時,身高僅一米五三,在社會上晃蕩將近一年后,還是無奈地步了二哥三哥后塵——下鄉(xiāng)前夜,媽媽將幾本文革前高中教材悄悄塞進行李,外公一旁絮叨,“乖書自讀。書讀進肚皮別人搶不去?!蔽揖尤话堰@鐵帽子老地主的話聽進了心,讓這些書陪伴我度過了無數寒風呼嘯的山鄉(xiāng)夜晚……

1977年,高考恢復我就考上了大學,得錄取通知書頭天晚上,外公夢見發(fā)大洪水淹沒了縣城;次年,大哥上了中專,二哥與三哥也雙雙上了大學。幾個哥哥得錄取通知書前夜,外公都做夢在洪水中抓到大魚——古藺迷信說法,但凡夢見洪水與魚都是好吉兆,而夢見穿新衣裳則要倒大霉。解放初期,外公祖上老屋被公家征收前夜,他就夢見穿新衣裳娶媳婦。大哥二哥三哥“中舉”那天,外公提了燒酒香蠟紙錢專程祭拜祖墳,一聲“老祖宗,一籠雞都叫了!”老淚縱橫,當晚安然仙去——惜哉,外公沒能看到我這“叫雞”大學畢業(yè)后又到英國留學。         

第一次以知青身份干的農活是為包谷澆糞追肥,也就是這天,我認識了杏花姐。

干活的地方在山上,一山坡全是包谷地,比學校操場大十幾倍。地里包谷桿齊大腿高,粗若小兒手臂。

男人挑糞上山。女人在包谷地邊水凼挑來水,和糞勾成清糞水澆包谷。因人矮小,生產隊長羅學君就安排我與女人們一起澆地,并吆喝他婆孃(古藺方言,意為老婆),“照顧好這小知青?!蔽矣谑蔷统闪艘粠痛竽锎髬鸫笊┐蠼阒械摹澳镒榆婞h代表”。

牛高馬大的隊長婆孃(我叫她羅大嬸),朝著女人們喊了一聲,“這是我們生產隊知青甘慶平”。一把就將我推向眾人,十多個女人一下開鍋。

“哦喲,個兒太矮小了,還沒長出頭呀!”

“皮膚好白,豬油一樣?!?/p>

“嘖嘖,這細皮嫩肉,就象一支白鶴?!?/p>

“就叫他小白鶴?!?/p>

眾人開心喊叫,臊得我一張臉通紅,下意識地用手捂著我那張可恥的白臉——這是媽媽造的孽,她在遺傳給我剝削階級家庭成分之后,又遺傳給我一身白。媽媽是全城出了名的白女,她曾告訴我,她是夏天生的,外婆生她前一晚,卻夢到縣城邊最高的山火星山被白雪堆滿,然后那雪被風一吹,就云一樣飄到屋頂上,所以取名 “甘雪瑩”,又因她皮膚之白嫩超過了福音堂的加拿大女子安妮,同學們就叫她“賽白人”。所以,當年演抗日活報劇時,鄧均吾先生差點不讓她女扮男裝。到文革時,這白也成了罪狀,造反派批斗她時,就將燒柴火鍋底的煙灰也就是俗稱的“鍋煙墨”抹了她一臉。據她講,生我頭天晚上,夢到一白鳥飛入懷中。接生的鄰居王嬸說我渾身白得晃眼,同我媽是一個模子里鑄的。只是這一身白皮膚真讓我惱怒,班上女生除了用“根號2”羞辱我,還以取笑我的白臉逗樂。不曾想這白到了農村也成了惹事生非的累贅——我的名字于是就由“甘慶平”而“根號2”又進化成了“小白鶴”。

就在我臊得心里七上八下時,羅大嬸又大大咧咧開腔了,“杏花,你是出了名的白,站過去跟他比比。”

“比就比!”被叫做杏花的女子走了過來。她身高應該將近一米六五——我目測自己可能只夠得到她鼻子。顯眼的是胸前有兩肉團將天藍底碎花布衫頂得老高。她走到我面前,把袖子一挽,露出一節(jié)耦似的手臂來——“耦”的前段紅里透著黑,中間一段則是紅里透著白,近肩那節(jié)“耦”白得與我不相上下。又不由分說把我袖子也挽起,于是,一男一女兩手臂肉貼肉并挨,一股異樣的溫熱,電流一般“轟”地傳遍全身,讓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激靈——我之所以會產生如此生理反應,是因為這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同異性“肌膚相親”。此前我親近過的女性就只有媽媽,一家除了她是女性,另6個全是爺們,而且,好像上小學三年級后,她就極少有肢體親近我。至于女同學,我則從未有過肢體接觸。

我還沒從“肌膚相親”的恍惚中回過神來,杏花的手又摸在了我臉上,“好細嫩呀,用力就要捏出水來?!辈ⅰ皣K嘖嘖”笑開了。羅大嬸蹭過來也笑著說,“杏花,你那么喜歡就讓他跟在你屁股后頭,調教好哈?!?。眾人一旁打趣“杏花撿了個兄弟”“是撿了個兒”。羅大嬸又順手一推,我就一頭就撞在杏花胸前挺起的一團軟綿綿肉上,臉火辣辣的,恨不得眼前有個洞鉆進去。杏花拉了我的手,“小白鶴,你就叫我杏花姐。”說著又摸了一把我的臉,臊得我直往后退,只是莫名其妙地,恍然有一股紅透的杏子氣味自她身上飄過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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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開始干活,杏花讓我先在一邊看。她揮舞手中閃亮鋤頭,先將包谷腳下雜草清除,然后松土,手腳那叫一個麻利灑脫。接下來是澆糞水,腰彎成優(yōu)美弧線,手中大糞瓢順著包谷土埂向前,糞水貼著包谷根窩“嘩嘩”澆下,那土“吱吱”有聲,恍如小兒吃奶。她流暢快爽的澆糞水動作,讓我想到學校女生在舞臺上跳舞——后來我才知道,她是生產隊做農活一把好手,田里土里不輸男人。大伙津津樂道的一事是,去年生產隊最大一丘田栽秧時,隊長與羅大嬸杏花比拼,三人同時發(fā),兩女人一左一右靈巧如燕一溜煙往前,到了田頭又回身栽,硬生生把隊長關在了田中。

然而,看者容易做者難。輪到我上手澆糞水,因是第一次做,自然笨手笨腳,加之又不習慣糞水味道,就縮手縮腳。腰桿蜷不下去,糞瓢老高就傾倒,糞水天一半地一半,腳上的膠鞋與褲腳全是糞水。杏花過來奪過糞瓢,一通數落,“把糞水澆在腳上,是想像包谷一樣長高呀。你腰桿是不有根棍子在背后抻著?”數落聲中她再次給我做示范。此時太陽已老高,日頭毒辣,曬得人臉發(fā)燙,加之干活又熱,杏花就脫了天藍底碎花外衣,只穿了薄薄的短袖緊身汗衫,汗水把襟衣浸濕緊貼在她豐盈的身上,將她胸脯勾勒得格外圓飽滿,并顯眼地鼓脹出兩個挺拔的峰團,那峰團又隨著她的呼吸一上一下。而她彎下身時,衣襟里就露出一對白花花的肉團左右晃悠,像調皮的小白兔一樣要縱躍出來,讓我看得 “呯呯”心跳,又呆若木人——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到女性這個部位。她示范完抬起身時,發(fā)現了我眼睛直勾勾盯著她胸脯,臉一紅,急用手捂著?!翱瓷蹲??我把你眼睛摳下來!”隨即就用食指和中指彈我額頭。她顯然很用了力,我雖皮肉有些痛,但心頭卻莫明其妙受用。

下鄉(xiāng)第一天干活的經歷,就這樣以特殊的光芒載入了我人生史冊——第一次與異性膚肌相親,第一次被異性用手摸臉,第一次撞了女性胸脯,尤其是第一次偷窺了異性乳房。   

讓我沒想到的是,三個月后,我的“史冊”又增添了更為燦爛的一頁——一覽無余地看到了杏花姐的雙乳與胸脯。

此時,杏花姐與我已走得很近。

她家與我的知青房坎上坎下,幾十步路的距離。我外出下山或回知青房,都要經過她家壩子。一來二去,就與她們家熟了。知道她上有公婆,中有一小姑子,在公社小學上戴帽子初中班,男人鄧明政在云南當兵已六年。膝下兩娃娃,女兒翠翠快四歲,兒子狗兒還不到半歲。

杏花姐公婆很和得人,家里吃好的都要叫我。那“好的”中竟然有野味——50出頭的鄧大伯會“安山”,“安山”是土語,就是將鐵夾或網安放山中飛禽走獸常出沒之處捕獵野物。鄧大伯說他這些年曾“安”到過酸草狗(學名果子貍)、毛狗(學名狐貍)、巖羊、獐子和野雞。大概是下鄉(xiāng)一個月后,我就吃到了酸草狗燒土豆。只可惜菜品雖是山珍,他們碗中卻只有“麥螺絲飯”——用粗麥子面摻少許白米做的飯,有時就是麥子面或是包谷面混和干菜葉??吹酱浯湟渤赃@樣的食,我心里發(fā)酸,回到知青房就將鍋中米飯全端給了翠翠。

山珍當然不白吃。到公社開知青月會時,我就打了一斤燒酒,兩斤煤油、買了一塊肥皂和二兩水果糖。能買到這些,是因為分銷店售貨員是我媽媽學生。酒給了鄧大伯——老人一看到酒就一臉放光,那年月要過年,才供應鄉(xiāng)下人每人半斤酒。煤油給她家點燈用——鄉(xiāng)下無電,煤油也是計劃供應,還不夠用。鄉(xiāng)里人家只有兩個選擇,一是盡量不點燈,二是用傳統(tǒng)的桐油或菜油取代。但兩種油都有同樣敗著,燈煙子大,燈苗則細小若一粒黃豆,根本談不上亮字。肥皂給狗兒洗衣服——杏花姐為狗兒洗衣時,只是手搓水洗。水果糖給翠翠,她叫我小叔叔很親熱。

同杏花姐接觸多了,對她了解自然就增多。她上完三年級就退學,用她老爹話說,“嫁出去的女,潑出去的水。女子只要認得自己名字就可以了,書讀得再多,也是幫別人家讀的?!辈贿^,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媽走得早——1961年災荒年時走的,那時她才8歲。下面有三個妹妹,最小的才一歲。媽走后,就由婆(古藺人把奶奶叫婆)拉扯她們,過兩年婆也走了,重男輕女的老爹居然讓大她兩歲的哥哥繼續(xù)讀書,卻叫她退學帶妹妹。十一歲時,就墊起腳煮飯,一家人衣服都是她洗。14歲下田土開始掙工分,家事由小她兩歲的三妹退學接班。17歲出嫁——兩家老人曾同為一個地主家的長工伙計,訂的是娃娃親。彩禮是必須的,因為要用來給哥哥張羅媳婦……說起這些事時,杏花姐的語氣與表情云淡風清,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。她更樂意說的是,公婆待她如親生女兒,男人對她好,今年春節(jié)探親臨走反復叮嚀,不讓她下地,就呆在家中等著生狗兒。一個月會有一封信。最近的一封信是讓我給她念的,信中說,他已經提拔為排長,穿上了四個兜的軍服。還說要接她和娃娃到云南看石林與蒼山洱海。

杏花姐的人生路雖說讓人嗟嘆,人卻出落得極標致。有句土話說,“好豆花在渣頭,好姑娘在鄉(xiāng)頭?!蔽乙詾榫蛻谒砩稀K齻€子高挑,身材豐滿,皮膚白里透紅。水汪汪的大眼睛,像極了山崖上泉水窩,清亮的嗓音,好似山水在竹槽中嘩嘩流動——她家日常用水就是用竹槽接屋后山崖中山水。正是奶孩子期間,高挺的乳部尤其引人注目,將她鮮紅如桃的臉襯托得越發(fā)光鮮。讓我感到神異的是,每次與她身體貼近,恍恍惚惚就有一股杏花香氣往鼻孔里鉆。

因為走得近,我一次就曾大膽問她皮膚為何如此白,身上為何有如此香。她的回答讓我驚異得合不攏嘴。她說娘家生產隊小地名叫杏花坡,地勢是兩面坡夾著一小溪河。一面的坡是一大片杏樹林,另一面坡又是一大片梨樹林。春天的時候,杏花一開,一山坡都紅;梨花開時,又一山坡白。山中俗話說,“桃花開,杏花謝,誰跟梨花叫姐姐”,因為杏花占先開,所以叫杏花坡。而那條溪河則叫梨花河,河在生產隊地盤上拐了兩個彎,成兩水潭,約定俗成,夏天時,上潭專屬女的洗澡,又叫女兒潭——女人們結束一天田土勞作后,就常去水潭洗澡解乏。杏花姐在大約5 歲時,就同一些小姐妹們跟著大人水里熱鬧;下潭則為男人洗,又叫漢子潭。那杏花坡的女兒,都是媽吃了許多杏子與梨子生下來的,到人間后,學說話時就開始吃杏子梨子,之后長大到出嫁,一直吃,所以皮膚便白里透紅,那沒被風吹雨打太陽曬的大腿胳膊胸脯,只要衣服一卷起時,就白花花的。加上喝的又是梨花河的水,無數次在河水中洗泡,姑娘們水色都好,一對眼睛如綴滿春雨的水梨花??上Т鬅掍撹F時,兩山坡的杏樹梨樹幾乎全砍去燒洋高爐。說到杏樹梨樹被砍這層時,杏花姐眼淚區(qū)區(qū),“如果沒砍,我媽靠杏子梨子也能活下來。” 

相處久了,杏花姐對我極為親近,堅決要幫我洗換下的衣服。說她沒有兄弟,我沒有姐姐,我們就是前世修的姐弟。要我當著人面叫她嫂子,兩人時就叫姐。我自然贊成。叫姐更親,叫嫂中間隔了一個男人,有些生分。而她則依然在人前叫我“小白鶴”。

一覽無余地看杏花姐雙乳的事,發(fā)生在入秋后三伏天農歷十五晚上。那天我從公社開知青會回山上時,已是滿地月光。走到杏花姐家壩子,翠翠親熱地叫著“小叔叔”迎過來,我順手摸給她一把水果糖?!坝纸心闫瀑M了?!毙踊ń阋贿呎f,一邊指著旁邊一根小凳子叫我坐。此時暑熱尚未褪盡,她坐在我對面,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,正喂狗兒奶——這之前,她喂奶已不避我,隨手撩起衣襟就把奶頭塞進狗兒口中。她不在意我看,我也不著意看??垂穬撼阅虝r,只覺得他嘴巴嘟著的奶很大,我曾尋思自己得用雙手才捧得下。

話說那晚月亮出奇的白與亮,彼此距離又近,杏花姐喂奶的場景確實賞心悅目——狗兒雙手捉住肥乳,歡歡含入口中,田土里有一縷輕風過來,吹散壩邊杏樹葉,葉上月光便水珠般濺到玉乳上,狗兒張開口,將輕風、月光、乳汁“咂咂”有聲吮入肚中。或許是奶水太多太猛吧,狗兒呑吃不及,就有乳白的奶液從嘴角溢出,順著雪白的乳房牽絲成縷往下流,我竟本能想伸手去揩,去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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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當然沒有唐突地伸手。狗兒吃著吃著含著奶頭睡了。杏花姐沒有退出奶頭,就讓狗兒含著。與此同時,另外一幕石破天驚般發(fā)生了——她把汗衫全部往上撩開,放出另外一個鼓脹乳房,招呼翠翠,“快過來吃幾口,媽脹得好痛”——實在想不通,杏花姐吃食粗糙,但那身體居然就能將之神奇轉化為汨汨山泉似的奶水。羅大嬸就曾取笑她可以喂飽兩個大漢。我不清楚婦女奶水多少的事,但上工時一到正午,杏花姐胸前衣衫就有兩團濕。其實,杏花姐奶水多在農村并非個案,我們公社知青就曾編有順口溜,“貧下中農奶奶多,喂出娃兒一大坡?!?/p>

話說翠翠聽了杏花姐招呼,碎步跑上去,還沒有含著奶頭,“吱”一聲就被噴了一臉奶水。翠翠慌用小手端著那乳房,一口迎上去含著。此時,杏花姐汗衫全部撩起,在水也似的月光中,無拘無束地裸露出兩個乳房,敞亮出白花花的胸脯,居中有一顆杏仁大的紅痣,于一片雪白中巧奪天工,寶石一樣璀璨奪目,又如一朵杏花綻放火紅……我本能產生了要搶上去含住一個奶頭或是摘取“杏花”的沖動。此時,翠翠竟然回過頭,抬起淌著奶汁的小嘴,開心對我說,“媽媽奶好吃,小叔叔也吃一口。”我急站起身來說不吃,雙手狼狽推拒,眼睛卻死死盯著白花花的胸脯,目光“大口大口”呑著那乳。沒想到杏花姐也大咧咧打趣,“看得好癡呀,想過來吃一口嗎?”說時還用手托起乳房,那乳頭則如一只驕傲的鳥兒,高昂著頭向我示威。心里那點小九九被杏花姐點破,我羞赧難當,又如同做賊被人發(fā)現,嚇得轉身落荒而逃。身后傳來杏花姐“吃吃吃”笑聲,脆晶晶如風鈴一般,在山風攪和中追我。

那晚回到知青房,一身莫名其妙燥熱,站不是,坐不是,躺不是。拿起書看,橫豎看不進去。那些數學公式、英語單詞、文學大師寫的文字,都在眼前亂飛,就是入不了心?;匈忏辟庵校崃怂暗骄?,打了水就著月光從頭往下沖了三桶,這才殺了火性,壓下心中煩亂,安下神來。

入夢后,居然吃了她的奶,但又仿佛是躺在媽媽懷中。

“史冊”繼續(xù)上演精彩——我竟然真吃了杏花姐的奶。時間是第二年陽春三月。

說“時間是第二年陽春三月”,只是10個漢字的事。但對我來說,卻是實身處地經歷了由三伏入深秋,尤其是經歷了赤水河畔烏蒙深山漫長的冬季——四面皆山的鄉(xiāng)村從深秋直到來年春至,幾乎一直籠罩在深不可測的雨霧與冰凌中。尤其是大雪封山時,天地空濛而孤曠,田土結冰,山中灌木叢鋪滿雪團,樹上掛滿晶亮的冰凌,路與房屋都消融在冷寂的雪野中,杏花姐家竹水槽上則吊著長短不一的串串冰柱……結了冰凌的冬水田邊孤樹荒枝上,偶爾會傳來幾聲烏鴉鳴叫,刺破小山村冰冷的空寂,卻越發(fā)瘮得人虛慌……

不過,春天總是要來。春來時,山上山下,田間地角,溝邊塘畔,那杏樹梨樹桃樹李樹黑黢黢的枯干虬枝上,“轟”一聲就噴出一團團“紅霞”,一朵朵“白云”;山崖上,杜鵑花紅遍山崗,灌木叢中,一簇簇潔白的香刺花噴得山香……當然有鳥聲!“布谷——布谷——”叫的布谷鳥應該是山鄉(xiāng)初春的首席“小提琴手,那拽上云端的聲音,喚出了莊家漢子們挽衣擼袖上山下田。有兩種鳥的叫聲很特別,音節(jié)長而有樂感,一個是“嫂嫂——嘰呀根——嘰呀根——”,一個是“兒——緊睡幾——”當然,這是鄉(xiāng)民們詼諧的“翻譯”。他們也叫不出鳥的名字,就籠而統(tǒng)之稱為“鬧山雀”。我以為這個叫法非常有詩意——鳥雀通天性知神意,要把山鬧熱,把大地鬧生動,把人和草木都鬧進春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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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只天上飛地上長的打了雞血一樣亢奮,連人也在“鬧山雀”的叫聲中有了特殊神光。比如杏花姐,春節(jié)帶著娃娃去了云南,一月后歸時,人竟養(yǎng)得更加桃花水韻,還增了洋氣——她穿著城里人時新的紅白方格燈草絨衣,頭發(fā)用紅頭巾扎,眼睛像兩支鳥要飛上天,走在山路上,就如春風中一束綽約放香的杏花。我敢肯定,我的杏花姐遠比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還好看。狗兒已經可以自己在地上走了,但還沒斷奶——鄉(xiāng)下孩子大多要兩歲后才斷奶。而“小白鶴”的我也舊貌換新顏,一年中神奇竄高一大截,成功跨越一米六大關,幾件小衣褲己穿不上身,徹底告別了“根號2”這個無理數。而且,白臉也皮糙肉實,有了山土巖石的黝黑,還能挑糞上山。隊長因此親自拍板,將我的工分由7分升為9分——我不清楚這個同過年時送了他兩瓶“古藺大曲酒”有無必然聯系。雖然滿分10分一個勞動日也只值八分錢——鄧大伯私下多次向我抱怨,現在累死累活干幾天,還沒過去幫地主家干一天強。但于我而言,這“9分”分明就是做人的尊嚴,男人的臉面,遠超當年課堂上用新穎的方法解了一道幾何題受到老師表揚。我由“無理數”破繭成蝶為“有理數”的經歷雄辯地證明,“知識青年到農村去,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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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說吃杏花姐奶事,就發(fā)生在布谷鳥催人上山“布谷”之時。

那天的農活是種包谷。我挑著隊長為我量身定做的小號  糞桶,與幾個壯漢一起挑糞上山。杏花姐她們則打窩下種并澆糞水。到了地頭放下糞桶,我覺尿脹,就踅向旁邊草叢找地方解決。怕草叢中有蛇,就拿扁擔左右一通亂打。不想剛方便完,“嗡”一聲一群野蜂向我飛來,原來是我的扁擔打了草叢中野蜂窩?;诺梦冶ь^鼠竄,但已遲了,只覺得耳朵鼻子臉上都有針刺痛,人就失聲驚叫起來。眾人便都放下活計看向我。說時遲,那時快,杏花姐揮舞外衣向我跑來,一把將我的頭按在她胸上,再用外衣罩住我倆頭臉。羅大嬸則麻利地點燃了一把干草,圍著我和杏花姐驅打野蜂,旁邊幾個婦女也揮衣過來相助。 

驅散野蜂后,杏花姐就近尋了一塊石頭坐下,將我的頭放在她雙膝上。我依然在驚恐與刺痛中呻喚。她摸出白手帕小心翼翼揩去我頭上臉上的草屑土渣,心疼地說,“哎呀,一臉都蜇腫了?!?眼中流露出來的憐愛,有如看狗兒餓慌了時吃奶。她或許是因為緊張,加之太陽曬著頭頂,臉頰上毛孔張開放大,細小汗粒順著汗毛沁出,滴滑到我臉上;同時,她口中呵出的帶有杏花異香的氣息,也一團團往我臉上噴。又低下頭來,一口一口吹蜂蟄之處,如水的清涼入臉入心,我頓感刺痛消減,全身彌漫出一種受到呵護與憐愛的依賴與安全感。

羅大嬸這時放下草把也挨過來,摸了一下我的臉安慰道,“還好,不是毒性大的牛角蜂。這種小野蜂不兇險,我前年割牛草時也被蜇過,過幾天天就消腫了。杏花,趕快把你奶擠在蜂蜇地方,蜂毒最怕人奶?!?杏花姐聽了毫不猶豫撩起粉紅色的毛衣,再掀開貼身內衣,手托出雪白乳房,姆指與食指一捏奶頭,“吱——”就有一股白色細線射出。羅大嬸著急說,“拿奶頭頂著蜇腫地方擠”。

于是就如同喂狗兒奶的場景一樣,杏花姐那散發(fā)出異性體味體溫的乳房,白花花地我眼前晃動,乳頭如一顆紫紅色葡萄,從我額頭、眼角、臉上、鼻梁、嘴角、嘴皮滑動迫壓;乳汁在我臉上散漫開來,絲絲縷縷流進嘴里,腥腥的,甜甜的,釅釅的,香香的。陽光照得我眼花,濃烈的乳香恍然是從天上飛下來,又流入心里,融進血液中。山風吹來,灌木叢中香刺花的氣味、草葉的清香、新翻泥土的氣息交匯一起潮水般涌來,擠進杏花姐的乳香、體香、汗香、杏花香中,將我淹沒,將我融化,又托舉向天……

夢幻般恍惚中,當那“紫紅色葡萄”滑到嘴唇邊時,我差點要伸出舌頭去舔,差點要像狗兒一樣張嘴含著吮吸。

我幸福地窒息,覺得自己在飛升——我的頭不是倚躺在杏花姐軟綿綿的雙膝上,而是倚靠著春天生機勃勃的大山,仰躺在如母親懷抱一樣仁慈寬厚的大地上……

杏花姐的奶還真有療效。當晚,我的臉就不再疼,頭著枕就睡,再睜眼時,太陽已上窗臺,壩邊樹上傳來“兒——緊睡幾——”鳥叫。我一笑翻身起來,拿鏡子一照,臉上風光如往日,找不出半點蜂蟄后的蛛絲馬跡。

補記:

一、杏花姐用奶給我療治蜂蜇后,神奇的事在我身上發(fā)生了——臉上的皮膚自此再也曬不黑,還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奶味。上大學時,班上調皮的女生就曾伸鼻子來嗅,還給我取了“奶油小生”外號。談戀愛時,女朋友說就是沖我臉上奶香上心的,還動不動就伸舌頭舔我臉。

二、留學英國期間,我曾有過多次旅歐之行。

在圣彼得堡涅瓦河畔“埃米塔什博物館”,我看到了達芬奇名畫《哺乳的圣母》,畫面中圣母捧奶哺育圣子的場景,竟然幻化為杏花姐的形象——我分明嗅到了她的乳香、體香、汗香、杏花香,胃部立即生出生理反應,飄出一股腥腥的,甜甜的,釅釅的,香香的奶味。

在巴黎“盧浮宮”,我看到了德拉克洛瓦的油畫《自由引導人民》。畫中高舉旗幟,袒露雙乳的自由女神,電擊一樣讓我瞬間虛幻——眼前立即浮現出杏花姐白花花的乳房,還有她張開毛孔汗瀝瀝的臉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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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2012年10月11日,瑞典文學院宣布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莫言的當晚,我正好讀到了莫言長篇小說《豐乳肥臀》中描寫上官金童對乳房幻覺的精彩文字?!八难矍帮h來飄去著一個個乳房。這些寶貝,這些精靈在他的面前表演著特技飛行和神奇舞蹈,它們像鳥、像花、像球狀閃電……天上有寶,日月星辰;人間有寶,豐乳豐臀。他幸福地注視著它們。那些飛乳漸漸聚合在一起,膨脹成一只巨大的乳房,膨脹膨脹不休止地膨脹,矗立在天地間成為世界第一高峰,乳頭上掛著皚皚白雪,太陽和月亮圍繞著它團團旋轉……”我久久地打量著那些文字,它們飛旋又聚合,并噴出杏子香氣,栩栩如生為杏花姐的乳房——我生命的大地上曾經的一座精神高峰!

四、曾經不下五次,我居然在夢中吃到了杏花姐的奶——我像狗兒一樣捧著她的奶,也像狗兒一樣吃得酣暢淋漓。而且有一次竟然發(fā)生在新婚燕爾蜜月旅行途中,那也是一個夏日月夜,醒時人如“莊周夢蝶”,月光照著妻子袒露的乳房,也照了我摸在乳房上的手,我沖動地一口就含住乳頭吮吸……我敢拍著胸膊指天發(fā)誓,雖是發(fā)乎情,但我每次都止乎吃奶這“禮”。其實,處于青春期荷爾蒙爆棚的我,夢中曾N次與異性有過肌膚相親,甚至還做下了讓人臉紅心跳的荒唐。但與杏花姐卻從未越雷池一步,甚至連嘴也沒親過……

作家簡介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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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大剛,四川赤水河邊古藺人,1958年出生。曾在光明日報、中國青年報、四川文學,上海青年等報刊雜志發(fā)文三百余篇。出版有《站立天地間》《對自己好點》《筆走大中國——一個人的國家地理》《筆走五大洲——一個中國人的世界觀》四書。后兩書由茅盾文學獎及魯迅文學獎得主、四川省作協主席阿來先生與電視劇《雍正王朝》編劇羅強烈先生作序。

(完)

編輯:肖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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